充实如狗,困倦如猪

[将律]橘子。

成年设定,很长很长,很啰嗦很啰嗦,很矫情很矫情……



铃木将 x 影山律


将闻到一种气味,像从坍塌的混凝土下生长出的柑橘,不太强烈,却如影随形地揪上了他:上一次这种怪异现象还是出现在调味市的巨大西兰花,一个锅盖头神教,和无处不在的青叶子味。将推开门,气味缠上他的绒兔子拖鞋;他走得越近,柑橘叶搔得他鼻尖发痒。

他凑上律的颈间,气味流动成暖橙色的空气:“换洗发水了?”

律没抬头,有些寡淡,读一本折了一角的书:“哥哥下午来过,带了些生活用品。”将听到影山茂夫的名字,一头橙发栽进沙发,也没来得及换制服,气若游离地敷衍了声。影山律这才肯从白纸黑字中分他一眼,将他从窒息的边缘捞起来,没在意他听腻了或者多可怜的语气,原因只是嫌他挤。

将翻了个身,盯着天花板想,这房子太大了。

影山律的房子像个火柴盒,里面装着一页页纸。纸上的影山律是一幅画,上面配着潦草密布的白底黑字。怎么会有气味呢?将侧头,想些无关紧要的事,眼神从天花板落上律的发梢,那气味突兀的、喧嚣的,一点不像影山茂夫。影山茂夫像淌在牛奶罐里的玻璃珠子;也不像影山律,太生动,平稳得同一墨字。

这东西想得脑阔疼。于是将问他:“真的?那你哥怎么没在这儿,你没缠着他不走?”

律合上书,啪的一声,这一声是给将听的:“今晚我值夜班,哥哥先去医院给灵幻先生送饭了……灵幻先生在住院,据说除灵时摔断了条腿。”

将听完,沉下脸,搭上律的左肩:“你老哥在也难搞定的东西……相当危险的恶灵吧,要去帮忙吗?”

“不是,”律覆上那只显得紧绷的手,“他是看到会飞的蟑螂后摔的。”

律抚平将那无处安放的正义感,也曾为这事向他埋冤。灵幻新隆二十八时,他们十三四岁,多愁善感又容易被骗的年纪,被灵幻牵着鼻子走;等他们二十三四,灵幻新隆却活得像十二三岁,这时候铃木将有足够的能力将他依法逮捕,理由是雇佣未成年:按律的话说,多余的正义感就该用来铲除(他与)哥哥人生路上的绊脚石。

他和将说起这事时,新上任的小警察却哈哈笑起来,肘关节隔着卷起的袖子触碰到他的肩,能描绘出骨骼的模样:“你老哥知道后不得用超能力追着我打。不划算不划算,还是趁机把兄控情结戒了吧。”

二十三岁的影山律没想过好友会拒绝得如此干脆,正如人生很多事难以预料,他也没想过将毕业后会成一名警察。并非不合适——他太合适了。二十三岁的铃木将热情又心怀冲劲,长着张讨人喜欢的脸,明明是丢进人群也耀眼得像颗燃烧的火球,谁知道就莫名其妙地参与了影山律的往后余生。

这些事都难以预料。

律起身,拍了拍将的手。时间不早,他得去值夜班。将在沙发上发了会儿愣,还没从白天的疲惫缓过神来,时间平缓流淌。这会儿律已经在准备他的公文包,将回过神,突然握住律的手腕,从脑袋里抓到一条气泡:慢着慢着——你不是说今天休息,明天一起去我家的吗?将的新家离这儿不远,但他坚持第一次带挚友参观要有神秘感,医生和警察的工作都得倒三班,但将还是从他和律长长长长的排班列表挑选出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,并坚持称它为纪念日。

律没太迟疑,却目光游离,他回答:哥哥和灵幻先生都在医院,我们约好了晚上见,所以…

将还是从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得到答案:所以你忘了?

律老实点头:我忘了。

将的眼神抓住了他,律心中的焦虑与罪恶感也不断升温。两人同时休息的日子屈指可数,即使嘴上不说,他也知道将为这个日子做了不少准备。这次是他错了,他的确容易被哥哥相关的事冲昏头脑——哪那么容易说戒就戒。他为此在心中作出忏悔,余光扫过将白得发黑的半张脸,他真的很擅长做可怕的表情。

将没说话,只是松开他的手腕。整个人倒进沙发里深吸了口气,那种挥之不去的橘子味。过了会儿,懒懒散散地从沙发里爬起。

将说:“走吧,我送你。”

“你刚回来没几分钟吧。”律问他,“不生气了?”

“生气。”将回答,“怎么的,我们还能打一架解决?胜负保质期多长?”

“不…”律慢吞吞地说。这时候将已经三两步跃到玄关,踢开绒兔子拖鞋,落日下白的脸映得通红,让律总有些心生愧意,“改天我重新订时间,这次我来安排……你开车了?”

“没。”将穿好鞋背对着他,他转过头,“你不是发誓过再踏上警车一步就用超能力把车砸了吗?”

“……我只不过不想受到押送犯人一般的待遇。”律回忆道,那次遭遇真的很丢脸。他不得不全程低着头希望影山律这个人可以就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一旁开车的将还笑得有声有色,就差没腾只手往他肩上搭。他们到医院时,律逃出警车的气势堪比中学时候的马拉松大会,奈何再风驰电掣,总会有一两个人发现,尤其当这个人还是有不少人气的影山律时。铃木将大摇大摆地摇下车窗,喊道:律——晚上见——挥着手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。流言传播得比细菌还快,等到律走到科室,同期的女同事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他搭话:请问…影山君是不是遇上麻烦了?如果有需要的话,我爸爸在警所工作,也许可以帮上忙…

所以将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,伸出手背对着律蹲下身:“上来。”

律优秀的大脑一时没转过弯:“干嘛?”

将说:“看了还不明白,我背你啊。”

律十分感动,然后拒绝了将的好意。


从公寓到工作的医院差不多十分钟,话题从现在聊回了过去,起因是律说在车站看见了辉前辈,不知为什么又戴起了奇怪的假发。将将手交叠在脑后,仰起头说,毛孔这种东西,不是说长就长的……你看琦玉老师,你老哥筋肉练好后就那样子。又谈起有段日子里他也剪了短发,好像是灵幻先生二十九岁生日,去相谈所时被律吐槽像辉前辈以前的发型。那时候将想也不想,握住律的手就朝头上拱,你摸摸,这头发青葱茂密,发根坚实,怎么看都是真的……那场聚会的后半段辉前辈再也没说过话,握着块生日蛋糕在角落流泪独饮。

律望着掌心,那里好像种下了什么。将毛茸茸的橙发比想象中柔软,像颗橘子。

医院的挂牌横亘在眼前时,对话才进行到三分之一。将抬头,红底色的灯光拥绕着白色的十字图像,像心怀信仰的虔诚祷告。将调整光线折射律,律被这柔软的色彩包裹起来,在这样静谧平缓的夜里,做一颗环绕着光源的信仰。

将在夜光下歪着头,痞里痞气地朝他笑:哟,今晚也很帅啊,律医生。那么明天见。

考虑到将明天日班,律本想回答,明晚见;但鬼使神差的,律不想简单地结束话题,那太残酷了。律想到,他们还没很好地对今日告别。将在路灯下的橙发金灿灿的,像秋日阳光下温暖的麦田,让他脑袋昏昏沉沉。于是他说,铃木,律喊住了他,却一时没想好说什么,视线画几条零散的轨道,他想了会儿,然后说道,你不需要每天都送我过来。

将没转身,后退两步,挥了挥手,朝他喊:

“但我需要——”

又补充了一句:

“我一天没陪律走一段路就浑身难受,等律医生回来记得给我看看——”

无论如何,铃木将自作聪明地结束了今日。

律想到。他的思绪里突然涌进许多个今日,成千上万个,漂浮成七彩斑斓的肥皂泡。具体可以追溯到多久呢?好像从中学时候开始,他能把铃木将那些飞扬跋扈、肆无忌惮的事说上一整天,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,很多个一整天,像修学旅行时他与将聊不完的闲言碎语。铃木将自作主张地闯入这些圆形的世界,又自作聪明地让影山律期待起千奇百异、又光怪陆离的明日。很奇怪。

夜深了,律转身,他和哥哥约好了晚上见面。但在这样的夜里,他的心脏充实得如同白昼的日光,比以往的每一日都希望明天早点到来。



灵幻新隆摔断的是条腿,影山律也不是骨科医生,充其量不过是陪哥哥充当家属走到另一个病房。但这样的想法在看到哥哥握住勺子喂灵幻鸡汤时全盘否决,欺诈师的脸写满了恬不知耻。影山律当机立断,拨通原属于灵幻新隆的主治医师:晚上好,打扰了……对,一个叫灵幻新隆的病人……谢谢,交给我吧,我会负责的。挂断手机后,律转过头,对哥哥扬起笑容:我和负责灵幻先生的医生聊了聊,他的腿得的是扩散性瘫痪骨折,现在病毒已经扩散到全身了,得治。

龙套惊讶得不小,没注意勺子和碗被律用超能力移到一边:那,那师匠该怎么办?

律将哥哥和椅子也一起移开些距离,超能力在这时发挥出它优秀的作用。扩散到脑补时人也会变傻,哥哥别靠得太近,会传染。他说完这话,轻描淡写地瞥了灵幻一眼,总之,脖子以上截肢吧。

灵幻意识到自己该为岌岌可危的人生安全争取最低限度的辩解,嘴却被不属于龙套的超能力上了封条。影山律在一旁安慰哥哥的语气温柔十足。最后还是小酒窝给了灵幻一条生路,用以维持十年来近乎稀薄的同事情。

律嗤了一声,神情也暗沉起来。他和将待一起的时间够久了,足以让他学会一星半点阴沉眼神的皮毛。

小酒窝的视线半被强迫地往别处飘,半哄半骗地说:律酱哟,你心情好是好事,但再说下去你哥哥就要认真起来了,你也不想让茂夫担心吧?

啧。灵幻背脊发凉,他在努力劝说龙套让他住回事务所。


把哥哥安顿好后,律回到科室。这个点病人不多,他靠上椅背闭眼小憩。

将不会这样。即便律也曾千方百计把他往医院外赶,但超能力的应对措施体现出他和灵幻新隆的本质区别。第一次只是偶然,却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了第二次第三次。在第四、还是五十——反正是手脚并用也数不过来的日子里,影山律终于忍无可忍,问出了一直憋在心中的那句话:“你不是有超能力吗,怎么还打不过别人?!”

“被你哥打怕了。”铃木将面不改色,“‘超能力不能对人使用’——不是你老哥说的吗。我和老爹被打趴了一次后就遵规守矩心服口服。”

傻子。律下手没轻没重,他听不出这和铃木将鼻子擦破了往外科手术室拱有什么关系。他说的是十年前的事。

但将龇牙咧嘴,半分是被律整痛的,还有半分稀里糊涂的笑。他在律科室的小床上翻了个身,一会儿用食指戳戳他,打扰律看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。他腿搁上床,双手搭住律的肩,做一个高难度动作,他说:律,律,律,你看,我除了打架还有其他超能力……

律把他赶出了科室。没过一会儿,还不到傍晚的时间,将又回来了,带着两袋热腾腾的便当。

请问您出了什么问题……律头也没回。发现将和他的便当后,老阔一痛,太阳穴叫嚣着疯狂的杂音。

“你每天挂号就干这个?”律说,“医院有食堂。”

“给你送饭。”将将便当盒杵在他眼前,一步也不愿意退让,“下午看你没什么精神,早说了你们食堂把水仙当成洋葱。你吃吧,我监督你。”

然后是晚上,遇上两个急诊病人,下班时已经是凌晨。律脱下白大褂时松了口气,洗了把脸令自己清醒。转身的时候,就着月亮糅合成镜面的光,律的视线穿过科室映着日光灯烧痕的玻璃窗,他抓住了铃木的影子。

将站在医院红白杂糅的灯牌前,影子拉成柔软的细条。灯光下燃烧的橙发,一团火苗。律从建筑物中浮现出模糊的轮廓时,将转过身,那种心灵感应般的默契。双手插进兜里,脑袋歪向一边笑着:“哟。等你很久了。”

律开口,舌根抵上冰冷的空气。他想,这次还剩下什么理由?时钟指向凌晨,没人会为了小伤小闹挂急诊;他也不那么饿,胃里有满满涨涨的东西翻滚。撇开这些,他是为什么坚持的呢?呼出的热气在夜里冰结,月下拉成一支橘红色的夜灯。

将没等他开口,一张脸凑到他面前:想什么呢,还不赶紧回去睡觉。他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,一条手臂从颈后穿过,凉的,走吧走吧,我快冻死了,明天起晚了还得挨上面的老头一阵批。律侧头就是一双水色的眼。模模糊糊的,又觉得月亮该是这颜色。

他没说话,过一会儿迈开与将拉近距离的第一步脚步。现在是两条影子,他们并排走。

怎么又来了?

想见你啊,所以就来了。

明天不是早班?

怕你走夜路回去做噩梦呗,你第一天上班不就紧张得半夜喊哥哥……

吵死了。律注意到他右手的蓝光折成蓝色的棱角,意识到他又被将的鸡毛蒜皮带远了。他刚刚——他刚刚想说什么来着。

好像在他已知的生命里,只有将会像这样自说自话,会闲扯他的中二事迹作茶余饭后,在凌晨用一双冰凉的手搭上他的肩。只有将会以律的视角观测流光溢彩的景色,用律的称谓喊那些色彩鲜活的人。只有将会在律不算漫长的生命中伸出手,不由分说地肯定影山律存在的意义。

他想,是将用超能力拯救了他。

但他,他刚刚——他刚才想说什么呢?好像不是这些。律觉得有些话呼之欲出,唇齿间却被寒意结成冰。他想说什么?他抬起手,指缝与骨节间连模糊成蓝色的棱角,由指节的末端连结到他冻得发僵的下颚。他惊奇地发现,这是他的超能力,在阻止灵幻先生用花言巧语蛊惑哥哥时他也做过同样的事。但那是对灵幻。律吐不出只言片语——这次为什么对他自己?

他抬起头,试图对将求救,铃木,你能不能……却发不出声。冷气钻进胃里,只听得到路灯内电流的流动。没有人停下脚步,回头等待他的下文。月光眨了眨眼,等电流声也消失殆尽时,律从嘴里呵出口白色雾气。

他好像记起了他要说的:这里没有铃木将。这里没有其他人。

……但将对他说的那些话真真切切,在灯光下的影子拉长得切切实实。将对他说,律,律,律你看,我除了打架还有其他超能力,律,律……

“律?”

律听到同样的音节,音符转换为电流,由将的喉结流变为哥哥的嗓音,那声音说:“律,律,你醒了吗?你刚才好像做噩梦了。”

律睁开眼。

眼球在接触到白炽灯的强光后获得了短暂的失明,然后是哥哥十年来没怎么变过的一张脸。他眨眨眼,一时没分清梦境还是现实,对着茂夫的脸发了会儿呆。“哥哥,”他问,“我睡着了吗?”

“嗯,刚刚。”龙套点点头,用手心试律额头的体温,“不过没睡多久,小酒窝来看你有没有生气的时候还醒着。”

律低头看眼腕表。那也挺久了。

我刚才做了梦……律说,又觉得这种梦对哥哥说不好。脑袋里像坏掉的电路板断成条欠缺铃木将的线。思来想去,决定将梦折中,梦到朋友带了饭非得在科室里吃……赶也赶不走,有点苦恼。

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烦了,律会被医院骂的吧。龙套听得仔细,支住下颚想了想,有这样的朋友有时也不容易……不过是律的朋友吧。

律答道,嗯,是朋友。

他们又聊了会儿生活近况,龙套问到律新家怎么样?律愣了愣,随后意识到他指的是铃木将新租的公寓,最近的通话中他经常和哥哥谈起这话题,毕竟将要他帮忙的东西不少,一来一去,难免被哥哥误解。

是朋友的房子,律解释道……这两天有时间的话,会抽空去看看。他刻意跳过了放铃木将鸽子这一环节,说与不说结果都不会改变。龙套听完,缓缓上前抱了抱他,太好了呢,律。

他没太深究这句话的含义。总之好与不好,生活都平缓得像一成不变的日历。律回到家时,天差不多准备泛一片白。灯还没关。他走进卧室,像落水一般卧入沙发,疲惫感涌如潮水,一个关节也不愿移动。

这个房间充斥着一股气味,不太强烈,一株悠然生长的柑橘。他生长在每一个角落,悄悄蔓延,从窗帘后藏着的弯勺潜移默化到茶几下滚落的瓶盖;瓶盖是将弄丢的,他们买同一款汽水,只有律中了再来一瓶。将起哄去抢律的,两人扭打在一起,瓶盖滚到了角落里。

将还没醒,睡着的姿势异常乖巧,打开房门听得到平稳安宁的呼吸。他双手拉扯住被子,只有四指指尖露在外头,律想着,像只抱着瓜子的仓鼠。

他没起身。

醒来时还在沙发,以一个更容易入睡的姿势。天空白成手术台上的无影灯,身上盖着将的外套。将出门了,今天他早班。被律推迟了新家参观日期后,重新改回原来的排班。

律躺在沙发上,睁着眼。他想,这房子太大了。



铃木将在高中毕业前的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见,再见面时,已经是在律大学毕业后的医院。那时律才工作没多久,尽职尽责地跟老师走进手术室,被无影灯亮得发白的灯光包裹着,能看见手术台青得发紫的桌板。下一次再朝同样的方向望去,跃过老师的背影瞥见一簇橙红色的火苗。无独有偶的,发现了铃木将。

将在手术中打了麻醉,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。他大概没有看到影山律。律也没有说话,一直到手术结束,他们在将的病床前上演一出必然的相遇。

“……你戴手术帽和口罩的样子很蠢。”将突然说。

然后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,像影山律放在窗台边的勺子。他们没寒暄几句,斗起了嘴。律不难发现:他和铃木将的关系停留在了五年前。但五年前他不会去想什么复杂的事,升学考试已经繁琐得像铃木将天花乱坠的鬼点子。

进入正题,将的眼神飘成满地的碎纸,总之,他说,发生了很多事。

……什么时候将都能把五年的时间总结到一句话概括了。这本该是律的特权。

他和将曾商讨过毕业旅行的晚上,要往枕头里装几个鸡毛掸子,这样扔的时候才更有趣。律没正眼看他,有趣,你说的是不是指把人钉在墙上?当然不是,将的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大圈,你想呀,到时候空中就有满天飞五颜六色的羽毛,你还能让你大哥的朋友把假发借我们,这样我们就有金色的了,多帅。

律没打开他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个垃圾桶。他心里早有了结论,铃木将的一场人生可以概括成这满天飞的鸡毛。

后来的事却和将无关了,总之毕业旅行没有他。只集合了律,和他哥哥,和他哥哥的朋友和老师和同事。影山律待人不错,朋友不多,硬要数的话还是有的,但铃木将是特别的一个,只是平时没机会说出口。

出发前一晚他拨过将的电话,没想好说什么,凭的只是一股昙花一现的冲动。按键时他掌心升温,喉咙发痒,脑袋里装着垃圾堆里的只言片语:该说什么呢。你在做什么?去了哪儿?还准备不准备带鸡毛掸子?会不会回来?

律刻意避开去形容这种特别,顶多是在游戏通关后会给他留一份存档,没太大意义。电话没通,耳蜗钻进的是一阵忙音,脑袋里有一处却从长久的紧绷中松开弦。无论如何,他还是给将发了封邮件,上面标明旅行的时间和地址。

枕头大战的夜晚将依旧没有出现。律意识到,他可能真的没机会说了。


——高中毕业后考进了医学院,大一大二一直在用功读书,大三时和哥哥在外租了房子,大四后在医院实习……将听完这些后连连后退,眉头拧得和他老爹的眉毛一样纠结,律,你这家伙……在说什么流水账。从这角度甚至能欣赏他的双下巴,律没多想,伸手就准备瞄准刚缝合的伤口。将忍气吞声,龇牙咧嘴,律,你变傻了,国文考试的时候都没见你写这种小学生作文……是吗?律随口应和,找了把椅子坐下,接着说,那你呢?

将开始阐述起他鸡毛掸子一样的人生:先是陪老爹去了一些地方,清了些该还的债——你发我那封邮件时刚好在国外,换了手机没能看到,抱歉抱歉——回国后参加了部下的婚礼……就那个叫大月的,说什么莫名其妙在便利店认识了个女孩子,谁信。后来觉得该找点正经事做,去了警校,里面全是厉害家伙的,不过管得太严,像地狱,倒是意外发现没准能去关老爹的地方探个头。再后来就去做了刑警,有些地方不能用超能力还挺麻烦的,像这次,路上接到个电话说老妈生病了——你别那副表情,没什么大病,就是没注意让我们追的人跑了。我用超能力去追的时候又碰巧遇上你老哥……所有事碰上你老哥都很麻烦,被阴了一枪,将盖棺定论,总之,他拍拍大腿,现在就躺在这里了。

将是个随意的人,从律的角度看他的五年时间像一纸书页,翻着翻着就过去了。他没想清该是先确认哥哥的安危还是询问他母亲的病。两者中和,他问道:“你就是这么写国文作业的?”

“是啊。”将回答,“不好吗?”

不好,律想着,这故事没有影山律。

他的生活当然不止这些,大二的时候尝试加入一个游戏社团。学期末偶然向下拉邮件列表,才突然想起,哦……原来还有过这回事。一个周末,哥哥无意间聊起类似的话题,和社团的人相处得不愉快吗?律想了想,得出一个他认为比较中肯的答案,刚开始还挺开心的……总之,慢慢就没联系了。

维系情感这件事像条细长浅薄的溪流,一不注意间,就被阳光晒成了沟壑。那他和铃木的关系是怎么维系的呢?他参加过最久的社团是被将拉去的,一个外校的社团,里面是一群大男人养仓鼠。将指着律分不清姓名的小生物说,律你看这只像不像你,啊,打架了,快用超能力帮他啊律!那只一定是你大哥的朋友,快看,他头顶是秃的……他体内的血液平缓地流动,仰淌在日复一日的聒噪声中,最终的最终,汇去了铃木将的方向。

大四的时候被关系比较好的一位学姐告白,一直没找机会拒绝。和哥哥倾诉起这事时,律给出的原因是,没什么时间……那时龙套的手是暖的,瞳孔是冷的,瞳孔内的光像把插上影山律心脏的小刀。他的哥哥很少去指责他什么,也许是律一直以来被宠坏了……也很少用这种方式与律沟通。律有一群温柔的朋友,会在律有需要时伸出手,在难过时为你补足体温,所以律往往习惯去接受别人的好意;但反过来,律有没有去好好听别人说的话?在做错事时道歉,在被拥抱时说谢谢?……只要诞生在这个世界,每一个动作、每一句话都是有含义的。

这是从他哥哥的视角读到的世界,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也是维持血液流动的必需品。用哥哥的话来说是:不好好说出来的话,心脏内是会干涸的。

夜里他辗转反侧,到凌晨时窝在绒被下的手脚冰凉,汲不到一分往日的温度。他想,为什么不告诉她呢,为什么不说呢?……他曾经也对将的存在习以为常,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说残忍的话。入睡前没太在意地闭上眼,醒来时他就不见了。律原以为铃木将这个名字只占据了身体的一小块角落,像沉在底端的邮件一样;而当他真的消失时,律却从体内捧出一颗鲜活的心脏。

他当时说了什么呢——好像时间太久想不起来了。就是这样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话。

影山律的人生在某一天停滞了片刻,随后又像跑马灯一般快速放映。大四的结尾,哥哥提出要搬出去住。临出门时哥哥对他说,律是非常可爱的人,真应该遇到最好的人,他的笑容温暖柔和,我也希望我就是。

他可能是个称职的弟弟……律想,这很好。但他不是个称职的朋友。他在一句话可以概括的五年内,发现将在他心中远比他想象的还重,但他用了五年的时间才发现这一点,这样来看,他这个朋友真的是非常、非常的不称职。



将在出院后的第十五天拜访了律的公寓,没走正门,从窗户进的。那时候律刚加了两天班,下班后下雨没带伞,回到家在哥哥的电话里听到了灵幻的声音,想杀人的情绪外加乱七八糟的头疼脑热混在一起,屋漏偏逢连夜雨,晚上烧到了三十九度。

将是在这时出现的,从拉上窗帘的玻璃窗外钻出个脑袋,过于诡异的骚灵现象致使律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,起手就准备除灵。将本就有着一身好身手和超能力,对付一个胡闹的病人显得游刃有余。他穿过窗帘,握住律的手腕,从拎着的塑料袋中飘起瓶冰可乐贴上律的脑袋:“怎么样律医生,现在清醒了点吗?”

“小酒窝……”律沉着脸,“这次又打算用别人的身体做什么。”

测体温买感冒药熬粥都不是难事,倒是让一个平日大脑优秀的人恢复理智很难。奇奇怪怪的狗血乌龙剧场上演到大半夜,其中还包括律抱着将哭着喊哥哥的场面(他顺手录了视频做纪念)。等到将用影山茂夫的语气把律好声好气地哄睡着了,还像模像样地唱了首安眠曲,时钟已经走到了两点半——突然意识到买的可乐没机会出场,飘着两罐子打开冰箱时,才发现这冰箱真是空旷得可以。

“平时都在医院食堂吃,饿了会去便利店买便当。”隔天律醒了后,这么对将解释道。

将拉下一边眉毛吐槽:“那你怎么不索性把厨房拆了改成书房?”

律低头,对着手里盛着白粥的碗筷思考了会儿:“嗯,的确有这个打算。”

“……别这么一本正经地接话啊喂。”

律于是没沿着这个话茬说下去,但他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话题。自从上一次他们在医院见面已经过了半个月,什么感人肺腑的重逢言论都得抛到脑后——更何况他们没有,生活依旧得走回正轨。

律想了想,最终选了个最烂俗尴尬的发言:“……你最近过的怎么样?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,不知怎么的有点像妈妈爱看的晚间肥皂剧。

将撑着脸朝他看了,然后眼神向上飘,飘到了天花板上:“还好吧。出院后和警署的老头商量了会儿工伤假期,趁这个机会去看了看妈妈。哦——也去看了老爹,刚好他被送到另一个关押点,我就陪着去了。在路上走饿了,看到一个水果店,我就对他说了句,‘你站在这儿别动,我去买几个橘子’……”

律听着他鸡毛掸子的琐事问到:“然后呢?”

将回答:“然后我被他揍了一顿。”

那些欺辱的过去,回忆起来不堪回首,倒还不如忘了。将胡乱地想着,眼神沿着天花板的折痕移到另一边的对角——这房子真的太——太大了。

“过几天陪我去看看妈妈吧,”他说道,他并不打算争取律的意见,“就在你们医院。我猜你这幅样子也不会上班——但前提是你病好。”他用超能力把碗筷放到一边,非常欣慰影山律没对他的厨艺做出恶意评价——一碗粥而已,想差也差不到哪儿去——但这对他来说的确意义深重。

律愣了愣。

在他想出理由拒绝之前,将又开口打断他高速运转的大脑。他郑重地说:“这房子太大了,你不觉得你快发霉了吗?里面装的只有书,还有纸,还有画着你冰箱和厨房的书和纸……”他神色凝重,伸手搭上他的肩,“我觉得你需要出去走走,不然铁定会变成植物人。”

但律的注意力全放在他后面那句:而且我们很久没聊聊天了。

思及至此,他也没理由说服自己拒绝,何况将令这一切都显得顺其自然。但他——在这重逢后的第二幕剧本尘埃落定后,他突然没理由地紧张起来:他该说什么,该怎么做,会令那些……重蹈覆辙吗。他能理解哥哥话中每个字的含义,却不能拖着这些负重而行……那太难了,他做不到。

于是他问道,铃木,他掌心湿凉成一片,需要我……需要我说些什么吗?

“你说对妈妈?”将眨眨眼,显然没考虑过这些,“只要继续治疗,道路就会不断延伸?”

“……谁跟你说这些。”

“那就别去想。”

将用超能力带着他那些碗筷站起身,双手插进兜里,转身留给他一抹扎眼的橙。“虽然你脑袋很聪明,但有些神经质,总爱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钻牛角尖——所以别想了,和你一点也不搭。”他脚步落到门前,将回过头,从橙红色的光影中晕开两片澄澈的海,“再说不是有我吗。”


……后来稀里糊涂地去了医院,见到了将的妈妈。一个正午,阳光热烈得像铺满鹅卵石的河流。将是这样对妈妈介绍的:是个薄情的家伙,高三去他家打游戏时竟然因为要写作业拒绝我……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,再费口舌不过无劳之举。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,咬牙切齿;却把将逗笑了,妈妈也笑了,气氛意外的其乐融融。

回去的时候将说,在附近租了套房子,在装修,方便去看妈妈,律要不要来一起住。他手交叠在脑后,发色快融进夕阳里。律想,这是好事。哥哥搬走后房间一直空惯着,省去一份房租时还能互相有个照应——他本该这么想。他没去这么想。

“你都是这么哄妈妈开心的吗?”律突然问道。

他指那些杂乱无章的鬼点子,有用超能力的,也有用一张厚脸皮的。妈妈笑累了,忽然从果篮中飞起个橘子,外衣像舞者的裙摆展开,随即又落成细片,散成橘红色的鲜花雨;有歌声从院子传来,他嫌不符合妈妈的格调,以朋友的身份胁迫,强行让律唱点什么;午睡时,床周遭陷入一片夜色,室内的阳光被全然打碎,重组成落入天花板的星光……律也体会过这些神奇的,有趣的温柔感,像小时候哥哥给他看的那些。但那是哥哥,人物转换为铃木将时,情境又显得截然不同。

将想了想,说道,也不全是吧。

“小时候那是老爹该做的事……反正后来就落到我头上。老爹在这方面完全没有脑细胞,倒是很擅长惹妈妈生气——有次他们吵架,我去老爹办公室找他决斗,被狠狠揍了顿,但好歹拔掉他几根眉毛……要不是后来我鼻子肿了一个月,妈妈一定更开心。”他手抵住下颚,思考得异常认真,“总之,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。”

……什么乱七八糟的。律听得脑壳疼。

同样的问题在发烧的第二天,他问将是怎么刚好出现在那天的。将眨了眨眼,摊开手,碰巧吧。我没在医院找到你,就去你家找了呗。他不去想象将是怎么和爸爸妈妈解释,也不去想他怎么嬉皮赖脸地问到公寓的地址。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巧合,像多米诺骨牌似的连带出无数疑问——同一家医院也是巧合吗?失去的五年也是巧合吗?在他被哥哥的能力掩盖住,选他做同伴也是巧合吗?这种巧合甚至能追溯回很久,在他被超能力冲得头脑发热的时候,一个俨然庞大的迷宫中遇见只足够渺小的仓鼠。这是真的,有些是真的,但并非那满天飞扬的鸡毛蒜皮都是真的。

但他却被那些胡言乱语吸引了,被那些胡来、随意,却又温暖、明亮的孩子气。那个掉下桌底的瓶盖,那瓶装进冰箱的可乐,那张软磨硬泡来的排班表,那首睡前认真的摇篮曲;再久一些,那些学园祭的照片,那颗西蓝花下的探险,那只战斗前伸向他的手——那些细枝末节的事,和跳脱杂乱的言语组成在一起,构成事件的氧气成分,都是将主动选择的温柔。

律停下脚步。

“你为什么总能在我最需要什么的时候抓住我。”一个午后,他抬腿踩住将的影子,“超能力?”

将笑出声。一双狡猾的眼睛。

“你不也有吗,超能力。”他回头看他,然后说,“我第一眼就被你抓住了。”



再醒来时是五点半。做了场冗长的梦,睁着眼长呼了口气。律起身,按压着酸胀的眼球,看着房里泼着遍地橙黄的日光,想到今天的晚饭还没有着落。于是给将打了通电话,伸手摸索手机时,注意到将落在床头的钥匙串。

“晚饭?”那头的将语速飞快,在忙些什么例行公事,口气随意,“随便出去吃吧。你想吃什么?”

“你新家的钥匙在我这儿,直接去那儿吧。”

“哈?”

将愣了愣,反应过来时觉得有些不对劲,好像自己长久以来的计划里漏了什么。

“等等——等等等等——你是说——现在——去我家吗?”

“对。”

将从喉咙里挤出声鸡叫。

这太糟了,这绝不是一个好时机,就好像几个月的努力突然进了隔壁家的哈士奇胃里。那新家里藏了些秘密,有关律的,处心积虑糊弄了这么多月就是不想被律发现。但律就这么——这么——是不是太狡猾了一点?

将扔下手上的活,没管同事愣在原地,抢了部警用摩托就用超能力往外跑。

“你没进去吧?!”

“还没。”律在走廊停顿片刻,确认了门牌上的号码才拧开钥匙锁,“……现在进去了。”

完了。

将呜咽了一声。他捂住脸。

……那些五年来被安置进跑马灯的过去,快速回映,像卷短得可怜的胶卷——律本这么以为,但将拉着胶卷的一头说,别放弃呀,你看后面还长着呢:他将律的卒业典礼画作第一格,上面没有将,于是他拿笔补了上去,然后又有了律漫长的暑假,接下来是拥有着枕头大战的毕业旅行;等到律发现时他整段的大学时光几乎被搬空了,玄关旁挂着他的寝室,客厅内放着他演算的纸,那些简短,繁复,嘈杂,安宁的片段,甚至有连影山律都不知道的细枝末节,全部被安置进将的画里,装载入亘长的、犹如底片般的公寓。

他差点都忘了这是瞎编的——这家伙根本就没有参与:没有哪门课的书会蠢到叫扩散性瘫痪骨折,即便是有了律也羞于启齿。

还有橘子的气息。

这种洗发水是律挑选的,没经过哥哥的眼皮。他发现这气味能将他扁平的屋子撑起来。影山律的房子太大了,里面装着一张张纸,纸上的律没勇气向外探头。但柑橘悠然地生长,慢慢慢慢地,蔓延到律的手边向他伸出叶子:律,你的潜在能力在你老哥之上!别那么想,律,世界不就太无聊了?律,律……有你在真是太好了。

律深吸一口气。无论如何,将还是用超能力拯救了他。

“铃木。”他说。


将捂住脸,体温上升到一百八十度,上一次这么气急败坏还是老爹宣称要征服世界的时候。他一句话也听不进,脑袋里一片鸡飞狗跳,唯一想的是这一分钟会长到足以让他传递一句信息:该怎么说呢——他想和律在一起,想去一次带着鸡毛掸子的毕业旅行,想让律的大哥体验生病时被抱着喊将的名字,想和律牵手去山顶上看星星……很多很多,想把他失去的那些律的时间补足,仰淌成天上的银河,汇去影山律的方向。

但律抢先了一步,没让他说出口。


“铃木,”他问道,“我可以需要你吗?”



FIN.




前后大概删了一两千字了,不知为何还这么长,是真的啰嗦。。其实就是一整篇给阿将的彩虹屁,对不起他太可爱了我太喜欢他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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